双手做工:美甲行业的性别与劳动
来源网站:laborschool.substack.com
作者:
主题分类:劳动者处境
内容类型:分析或评论
关键词:美甲师, 情感劳动, 美甲, 性别, 女性, 行业, 规训
涉及行业:服务业, 制造业
涉及职业:蓝领受雇者
地点: 无
相关议题:工作时间
- 美甲工人长期接触指甲油、洗甲水等化学物质,存在工伤和健康风险,但相关研究和关注较少,尤其是针对女性从业者的身体暴露问题数据缺口明显。
- 美甲师在工作中不仅进行手工劳动,还承担大量情感劳动,包括维持友好态度、与顾客建立关系,这些劳动常被制度化并作为服务质量考核标准。
- 行业内普遍存在性别分工和性别规训,女性美甲师被要求展现温柔、细致等特质,且培训内容和服务风格多围绕社会对女性气质的期待展开。
- 美甲师的收入主要依靠提成,需通过维系顾客关系来获取更多订单,实际工作时间和劳动强度高于外界对“自由零工”的想象。
- 在美甲行业,劳动者的身体和情感都被纳入产业链管理,且行业作为“美丽产业链”的入口,对女性身体和外貌的规训作用明显。
以上摘要由系统自动生成,仅供参考,若要使用需对照原文确认。
双手做工:美甲行业的性别与劳动
作者: 老鼠、空烛、水月
编辑:yaco
写这篇文章的起源是一次聊天。我们聊到,当人们谈起工伤、尘肺病,似乎会习惯性地想起制造业、矿工等工种,而这些工种往往与特定的性别相联系在一起,或者说存在一定的性别隔离。那么,在那些更中性的或女性参与更多的行业里,从业者是否也会面临类似的困扰?
于是,我们想到了美甲行业。相比于制造业和矿业,美甲行业的从业者以女性为主,我们希望从对美甲工人的工伤、病痛的关注开始,去了解更多。除了在网络上搜索美甲行业相关资料,我们也去到美甲店,做了简单的现场调研。调研方式以访谈为主,过程中,我们对美甲工人的劳动过程进行了观察。
看不见的工伤
在《看不见的女性》里,卡罗琳•克利亚多•佩雷斯指出生活中的数据缺口和性别偏见如何影响了女性的生活甚至生命:
“每年有8000人死于与工作相关的癌症。虽然这一领域的大多数研究都是针对男性的,但男性是否受到最严重的影响,我们对此的了解还远远不够。在过去的50年里,工业化国家的乳腺癌发病率显著增长,但由于并未对女性身体、职业和环境的关系加以研究,增长背后的确切原因缺乏相关数据支撑。斯特林大学职业与环境政策研究学教授罗里·奥尼尔告诉我:‘我们对矿工的粉尘相关疾病了如指掌,但关于女性在工作中的物理暴露或化学暴露,我们就没那么了解了。’”
实际上,关于工伤的研究往往将男性作为标准人类,但和男性相比,女性的体型更小、皮肤更薄——这些因素使得那些对男性而言安全的化学物质(及用量)对女性来说可能并不安全。
美甲工人每天接触大量的化学物质,它们存在于指甲油、洗甲水、甲油胶等工具中,其中许多都与癌症、流产和肺部疾病有关。2015年,纽约时报发布了一系列关于美甲行业的报道,指出工人们由于长期在充满有害化学物质的恶劣环境下工作,健康受到损害。后来,美国纽约州政府经过研议,由纽约州长签署《美甲工人权利法》,以立法保障美甲沙龙从业人员享有最低工资并且需加以培训,享有休息用餐时间及提供从业人员佩戴用口罩和手套,用来保护从业人员的健康。但在中国,对美甲工人的关注依然是很少的。
情感劳动与规训
“情感劳动”理论由霍克希尔德(Arlie Hochschild)提出,她将情感劳动区分为“浅层表演”(surface acting)与“深层表演”(deep acting)。“浅层表演”指的是劳动者对外在表情和言语的控制,而“深层表演”则涉及对内在情感的调整与自我说服。这一区分有助于揭示服务业中劳动者在“表现友好”与“感受友好”之间的张力,以及由此带来的情感耗竭。
调研时,我们以顾客的身份走进了街边美甲店。在对两家连锁美甲店的走访对比中,我们看到,门店规模、客源结构和业务重点存在差异,但情感劳动在其中皆被制度化嵌入,并在产业链逻辑中发挥着关键作用。不过,在不同规模、运营方式的美甲店里,员工们的情感劳动会存在差异。
在连锁化的大店铺中,情感劳动往往以更规范、流程化的方式被动员起来,成为顾客体验的标准组成部分。例如,在我走访的一家位于居民小区旁的连锁美甲门店中,店主明确区分“做熟客”与“做流量”两类运营策略:前者依托地缘黏性建立稳定客户群体,后者则通过线上平台吸引新顾客。在“做流量”的过程中,门店会鼓励顾客为服务写下好评,每条好评由店内支付5元奖励给美甲师本人。这种操作不仅使情感劳动成为提升平台评分的重要手段,也将顾客的反馈纳入一种激励机制,使美甲师必须维持始终如一的服务姿态。
在这样的场域中,顾客的手既是服务对象,也成为被规训的“入口”——美甲店不仅提供修饰服务,还承担着产业链中“引流”的职责。一位店主就明确表示,当女性顾客数量积累到一定程度后,便可导向“后端”产业,例如美容、美睫、化妆品甚至整形服务。这一流程映射出美甲服务在“服美役”产业链条中的开端功能:它以低门槛、低价格的方式接触顾客,并借助社群关系将其引流至更加高消费、更深层的身体规训项目之中。
在服务过程中,我们不断向美甲师提问:薪资待遇如何?之前做过哪些工作?为什么跳槽?她几乎没有拒绝,始终以礼貌、亲和的方式回应我们,一边为我修饰指甲,一边耐心作答,仿佛这本就是她服务的一部分。我们一度分不清,她是愿意倾诉,还是只是出于职业惯性在回应。这种混杂着耐心与克制的互动,使我第一次真实地感受到所谓“情感劳动”——不仅身体在劳动,情感也在被动员和管理。尽管无法判断她是否真心愿意参与对话,但这种“带着笑容工作的身体”构成了典型的“浅层表演”(surface acting)场景,即在未必情愿的情感状态下保持外在的温和态度。
与之对比,小型美甲店往往人员更少、分工不明,情感劳动更多依靠人与人之间的熟悉与默契维系。尽管缺乏连锁体系的规范制度,小店美甲师往往更容易与顾客建立“朋友式”的交流氛围。然而,这种关系并不意味着情感劳动的减少,而是其被包裹在“女性日常性”的面貌之下,难以被识别为劳动本身。顾客的情感需求往往会在闲聊、倾诉、征询意见等日常互动中自然嵌入,而美甲师则需不断在“亲密”与“专业”的边界之间游移。
因此,从大店到小店,美甲师的情感劳动路径虽有差异,却都深度参与了对女性身体与情感的规训之中。一方面,她们的工作内容在制度上或日常中不断生产“他人需要被照料”的感知;另一方面,她们自身的身体与情感也在劳动过程中被反复格式化、压抑与再生产。与此同时,美甲作为产业链开端对“顾客之手”的规训,体现出当代女性消费与自我形象建构之间的结构性张力。
美甲行业中广泛存在着情感劳动现象,而这一职业也在嵌入更广阔的“美丽产业链”之中,构成对女性的身体与容貌规训。美甲作为一种当代表层审美实践,嵌入了“护肤—整容—医美”等身体规训产业链中。通过客户社群运营与美学话语的日常渗透,美甲逐步成为引导女性持续进行身体投资的入口,深化了对女性身体的管理与规训。
服美役与性别展演
我经常在小红书上面刷到不同的美甲,也尝试自己做过穿戴甲。我很好奇,“性别”这个因素在美甲行业是怎样运作的?
性别展演理论强调,个体通过外在行为与装饰不断“表演”性别身份,以符合或挑战社会规范。美甲恰好为这种“表演”提供了物质载体,使身体的身份符号化。我们或许可以从“从业者层面”和“消费者层面”入手,探讨“性别符号的生产与反抗”。
早期美甲行业的发展与“女性服务女性”的性别分工高度绑定,行业对女性美甲师进行培训,将其定位在“温柔服务者”的位置,例如,培训会强调“亲和力”、“细致度”,以此塑造其职业形象(“温柔、细致、懂美”的服务者)。这种性别展演并非个体选择而是行业对“女性服务者”的标准化要求,这些要求会写在招聘广告和培训手册上,通常体现在工作时以浅色系为主的着装、淡雅的妆容和强调温柔的话术与服务,这些要求实际上是对女性从业者的性别规训。
更隐蔽的权力运作体现在技能培养的偏向上。传统美甲培训课程的教学重点多为“法式边绘制”、“可爱图案浮雕”等被定义为“女性化”的设计,而那些与社会对女性气质期待不符的风格,只能被视作次要。风格的局限划定了从业者的创作边界,而培训课程方的“专业权威”则巩固了美甲与社会期待下的女性审美之间的绑定。
然而近年来,趋势发生了变化。我在小红书平台的观察发现,现在的女性美甲从业者不仅仅只是制作“女性化”风格的美甲,她们也会创作一些“越界”的美甲作品,融入多元的元素,并进行去标签化的解构与创作赋能:不止于“柔美”,不止于“女性气质”。她们会在服务中引导客户去更加关注自我的独特气质,而非性别规训的模板。
这让美甲的功能和意义更加充实,美甲师从“执行固化的性别气质”走向“破除性别标签的艺术创作”,并通过这种创作展现个人独特气质,或者疗愈彼此。
另一方面,从消费群体的统计层面看,女性仍然是美甲行业的核心用户,大家对于美甲的需求从“基础护理”走向“个性化设计”。一些“个性化设计”在社交媒体上被体量大的博主广泛传播,形成性别展演的模板和社交风向,例如“辣妹风”、“温柔风”等等。市场和商家也会将这种需求转化为商业价值进行盈利,并且利用性别标签去定义需求和展开营销,像是美甲的颜色、风格等等物理属性,也会被强行和性别气质捆绑,例如界定什么颜色是女性专属的。
这种展演不仅是个体审美的选择,更暗含社会对女性的隐性规训,通过指甲的精致和时尚度,女性被纳入“外貌管理”的评价体系,做美甲也变成了一项“自我投资”,让自己更贴合社会期待和性别规训。
近年来对“服美役”的讨论,激发了更多人思考“符合他人凝视”和“实现自我价值”的边界,反映出消费者对“被定义”的拒绝。需求变得更加多元化,也推动行业从“标准化性别符号模板”转向“多元的审美表达”,具体体现在,个性化定制需求的增加,一些反抗性别模板的“无性别风格”美甲的出现等等。不少人选择在美甲里添加许多独特风格,从而使得美甲贴近自己的审美而不是TA人的凝视,所谓“为自己而美”。
总的来说,我们可以从性别展演的角度看到美甲行业的转型,也可以看到,性别展演不是单向的“规训-服从”,而更像是权力的博弈,主体正是在这种权力的博弈中生成和流变。
零工的自由与不自由
美甲行业在一定程度上符合人们对于零工从业的想象,例如“计件”的工资、可请假的工作状态。一部分人进入行业的原因是它对学历要求不高,且相对来说轻松自由一些。比起工厂里的程式化劳动,受“自我”控制的劳动更容易得到年轻人的青睐。正如受访者店长小妍所说:“之后想继续做美甲,因为这个行业不用早起。”
但在后续的访谈过程中,我们发现,一部分美甲师对于从业自由的想象破灭在了“劳动过程”中。当问到美甲师小莫,是否会有宝妈来做这一行,小莫回答:“这一行并不自由,时间成本这么高,不会自由的。宝妈5点要接小孩,如果遇到一个纠结的顾客或者迟到的顾客,不可能把顾客丢那里下班了吧?别说时间自由了,吃饭自由都不可能。”
从业者的描述和大家对这一行业的想象形成了对照,这一对照在一定程度上表明了对于工作的想象和实际工作之间的差异往往是巨大的。美甲依难度、风格分为不同的款式,本甲、彩绘、喷绘、浮雕、水晶等,依款式复杂程度及作业时间收取不同的费用。基本上美甲的款式平均时间在一小时左右,稍微复杂些俩三小时。
前面也谈到,美甲师需要做很多情感劳动。除了“浅层表演”,美甲师通常会通过主动聊天的方式来跟顾客建立关系,正如受访者小莫所说:“美甲店需要维系顾客的嘛,店员也要维系顾客啊,找你的顾客多了,你赚的钱才会多了呀。”在劳动过程中,美甲师所需要考虑和完成的并不仅是手头这一单,对她而言,每位顾客都有可能是潜在的未来消费者。这种维系顾客的关系跟美甲行业的薪资结算有关,在大部分美甲店,美甲师是靠提成来获得工资报酬的,不同店的比例不同,但一般店铺的提成为50%。所以能否获取足够多的“订单”是衡量一个月能拿到多少钱的硬性指标。
当然,不同店铺呈现出来的样貌不尽相同。在一些店铺,员工给人一种非竞争(佛系)的感觉,这是因为每天要面对很多客人,进行重复的劳动,这些几乎已经耗尽了大部分的“社交精力”,如若表现得不佛系,而保持一种健谈的姿态,则每天需要耗费的体力、精力远远高于工资所能涵盖的“社会再生产”。佛系是一种不得不,也是一种对劳动的策略性态度。
对一些连锁店来说,美甲只是其中一个业务,它们不只靠美甲这一项业务盈利,会有与美容相关联的配套产业。我们所访谈的那一家店依靠“公司”投放的流量,在各个平台占据顶端,而且它们的价格较为适中,所以几乎每天都不缺客源。这也解释了为什么那家店铺美甲师表现得“佛系”。但是,对于更多的个体店来说,招徕客源并没有那么容易。在这种无保障的情况下,零工带来的“自由”是更加值得怀疑的。
后记
当我们带着这些疑问进入现场的时候,第一件令人棘手的事便是回答“我们是谁”,“为何要接近这些劳动者”……当然,有许多文章谈到了田野里的伦理问题,但当这些问题直接跟我们所做的事相关联时,还是不免有些踌躇。能说服自己的一点就是,诚实地说,我们首先是希望关注女性劳动者的。在这几次课程里,性别被大量地讨论,而我们也关注到了各种行业,比如平台经济从业者、家政工或是工厂里的女工。但美甲行业好像相对来说没有进入学界视野,我们希望可以更多地去看见和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