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出血后,一个35岁的程序员还想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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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分类:劳动者处境
内容类型:深度报道或非虚构写作
关键词:程序员, 写代码, 妻子, 公司, 女儿, 杭州
涉及行业:互联网信息服务, 服务业
涉及职业:白领受雇者
地点: 浙江省, 江苏省
相关议题:工作时间, 招聘
- 吴克勤在创业公司担任技术负责人,长期超负荷工作,经常熬夜加班,工作时长极长,即使没有紧急需求也被要求晚下班。
- 公司前端岗位人手严重不足,他多次要求招聘新员工,但面试通过率极低,长时间处于人力紧缺状态,导致工作压力加剧。
- 长期高强度劳动和睡眠不足使吴克勤出现身体不适,最终突发脑出血,住院治疗并经历昏迷,留下身体损伤。
- 作为家庭主要经济来源,吴克勤的高强度工作支撑了家庭生活,但一旦失去工作,家庭经济压力巨大,妻子全职照顾孩子无收入来源。
- 行业内普遍存在加班文化和裁员压力,许多程序员因年龄和就业形势被迫接受过劳工作,难以轻易辞职或转行。
以上摘要由系统自动生成,仅供参考,若要使用需对照原文确认。
手脚有点发麻,像沾上了湿湿的沙子。与过去两年的无数个中午一样,吴克勤坐在杭州一座CBD写字楼23层,靠走廊的白色工位,对着编程软件敲代码。这天他觉得身体有些异样。
敲代码的动作暂停了。吴克勤打开网页搜索,手脚发麻意味着什么。网页上说,可能是颈椎病,也可能是脑出血。吴克勤没往后者多想。毕竟常年伏案写代码,颈椎病很正常。他甩了甩手,接着打开编程软件。他想,也许只是这段时间过度劳累,身体报警了,过段时间就能好。
身体报警的2024年7月30日,是吴克勤程序员生涯的第8年。1991年2月,吴克勤出生于江苏泰州一个农村家庭,2013年从南京一所二本院校机械设计专业毕业。毕业后他在机械行业工作,不满于四千元的月薪,半路出家转行做程序员。2016年底他在杭州买下一个80平的三室一厅,紧接着和妻子结婚,3年后生下女儿。
几经跳槽后,吴克勤的月薪抵达三万。在互联网行业形势大好的那几年,它慷慨地接纳了半路出家的吴克勤。这个农村出身的二本程序员,最终靠一行行代码垒起在杭州安家的资本。
转折从2023年6月开始。跳槽到这家创业公司当技术负责人之后,吴克勤开始长期熬夜加班。他感觉自己一直超负荷运转,每天早上七点起床,加完班入睡却一般要到半夜。
在吴克勤的观察里,超长的工作时长是程序员工作的特性,“别看程序员工资高,换算成时薪其实不高。”这家创业公司有加班文化,即使没有需求,老板也不喜欢看到员工太早下班。一个项目,后端5个人,前端只有他1个人,除了技术还要负责大大小小的行政管理琐事,开各种各样的会,不熬夜实在完成不了。
图丨吴克勤的工位
好几次熬到下半夜,浑身难受,感觉身上发麻,有蚂蚁在爬,头上背上冒冷汗。但也没办法,仗着自己年轻,“睡一觉又感觉没什么事了”。
吴克勤最感到窒息的一次,是一个大通宵,项目上线新功能。他整晚没睡,忙完已经到了早上,天全亮了。筋疲力尽的吴克勤以为自己可以回家休息,结果领导只让他去茶水间的沙发上躺一会儿。两个小时后,销售就又来把他叫醒了。
前端的工作按理需要3个人才能应付,他一直跟领导要求招人,领导也不反对。但陆陆续续面试了好多人,到了下一步,领导就是不通过。原因他也不明白。
他跟领导吵过,“我觉得这个人可以,干活是没问题的。”领导有时反问他,“这个人你也要,你怎么面的?”有的领导大厂出身,言语间透着鄙夷,“按我在大厂的标准,我不会要他。”就这样面了6个月,面的人都数不清了,还是没有人手。
吴克勤就这样过了一年多的过劳生活,直到他开始手脚发麻。
2024年8月1号,手脚开始发麻的第三天,一个星期四的晚上,这天他没有加班到深夜,在家里搞卫生,准备迎接打算来杭州游玩的表妹。蹲着刷马桶的时候,吴克勤突然感觉“不行了”,开始作呕,但没有吐出来。
他放下手里的马桶刷躺到床上。症状没有缓解,他依然一阵阵发呕。这时他想到要去医院,叫上母亲后,他自己开车5分钟到医院,挂急诊,医生让拍片子。一开始,医生也比较乐观,看他才34岁,推测是颈椎病。
后来的一切来得很突然。拍完片子10分钟不到,抢救室里的医生很大声地喊他的名字,带着焦急,“吴克勤!吴克勤!”他感觉不妙,跟母亲说了一句,“可能比较严重了。”母亲也懵了。
他走去抢救室,被护士摁到病床上,马上给他绑上袖带量血压。医生拿来一堆文件,他一个个签字。“你现在还好好的,可能等一下人就没了。”医生说。
吴克勤没有慌乱,告诉母亲,赶紧打电话,让家人们过来。
后来他两次被送入ICU。15天的昏迷,他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半梦半醒间,吴克勤也在求生。在梦中,他感觉到自己心率变快,体温过高,周围是白茫茫的雪山,中间有个湖,他强迫自己跳到冰水里,沉到湖水中,跟自己说“要冷静,要冷静”。
妻子后来告诉他,ICU病床上的他已经“不成人样”,人瘦了一圈,脸都凹进去了,身体动弹不得,说不出话。鼻子、喉咙都插着管子,身上贴了好多线,接着心电监护仪,插了尿管,手上戴着套子,被绑了起来。
图丨病床上的吴克勤
妻子一进来,看到他就开始哭。进来前长辈们说好的,千万别在吴克勤面前哭,她还是没忍住。吴克勤突然生病的这些天,妻子每天闷在房间,躺在床上一个人流眼泪。变故来得太突然,不久前妻子还跟吴克勤提过,现在收入宽裕了,咱们可以再要个二胎。
在自己建立的家庭中,吴克勤是家里的顶梁柱。自从5年前妻子怀孕胎像不稳,她就辞了工作在家全职照顾孩子。好在吴克勤的收入可观,月薪3万撑起了一家的开支。每月房贷6000元,孩子能上兴趣班,逛超市,女儿爱吃的车厘子也能买上,小资生活平稳幸福。
5岁的女儿太小,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吴克勤的脑干受损,一只手肌肉萎缩,伸不直。她学着爸爸的样子,把手蜷成鸡爪样,说“爸爸是这样的”。
在原生家庭里,吴克勤还是家中独子。他的父亲有心脏病,听说吴克勤第二次进ICU,他在赶往医院的路上,就在医院门口直接瘫倒过去。
吴克勤的父母都是农民工,辗转长三角各大城市的工地打工,父亲现在还留在工地。小时候他在江苏老家农村留守,父母在外打工供他上学。他考上南京这个普通二本,离一本线只差两分,有点遗憾,但也算正常发挥。
吴克勤大学四年学的机械设计,决定转行做程序员,是因为想提升工资。2013年刚毕业时,他在机械厂做机械工作,后来跳槽到液压公司,干了两年多工资才稳定在4000多。他听说写代码挣钱多,大专毕业没啥经验的都能拿一万多月薪。那时妻子还在做商务工作,听说那边的主管工作了十年,工资也才一万多。他嗅到风口,毅然决然地辞了职。
2016年,自学4个月后,吴克勤成功进入互联网行业。第一份程序员工作在杭州,月薪6000元。虽不算太高,但总算入了门,以后肯定能越来越高,他有信心。那时候,吴克勤觉得这个工作真是适合自己,他性格内向,不爱跟人打交道。以前做机械工作,经常出差给各个工厂做指导,他不喜欢。闷头写代码的日常,更让他感到享受。
有一次,他所在的旅游公司在双十一爆单了。整个公司急急忙忙乱作一团,要到各个平台的后台去对照买家信息,一一发送邮件给买家确认。各个岗位的文职人员都聚集到会议室里忙活,还是干不完。
这时候吴克勤和另一个同事开始写代码,花了两天,把这个一二十人都忙不完的事儿处理好了。程序自动处理,所有文职人员解放了,还能保证不出差错。
吴克勤感到很强的成就感。同事请他喝星巴克,“太牛了,第一次直观地感受到科技带来的进步”。
吴克勤辞职转行的2016年,互联网行业还处于增量时代,移动网民渗透率达到53.2%,安卓和ios的竞争如火如荼。迅猛发展的互联网行业没有辜负他的努力,他技术扎实,吃苦耐劳,搭乘上时代的快车,月薪随着一次次跳槽越涨越高,从6000元到1万2,再到1万5,再到2万,最后是3万。
2016年年底,他用父母的积蓄和一些借款付了杭州一套80平房子的首付100万。还剩120万贷款,月供6000元。月供不低,但当时妻子也在工作,月入7000元,两人一起承担,压力不大。房子有了,2017年,两人正式结婚,组建起自己的小家,又生了女儿。家庭带给他幸福,也让他扛上责任。
到2018年,中国移动互联网月活跃用户规模同比增长率已放缓至4.2%,移动互联网的增长红利开始消退,但寒意尚未到来。在吴克勤眼里,互联网行业欣欣向荣,他对未来很有信心。
但在2023年6月跳槽后,吴克勤发现项目越来越不好做了。加入这家创业公司后,高强度的劳作时长并没有带来成就感的反馈。辛苦写出的程序卖不出去,他遭受严重挫败。匮乏的睡眠、高密度的劳作又让他对敲代码的动作感到反胃。
那一年多,他在高强度的工作里感到应对乏力。妻子心疼他,劝他换个工作。但俩人都知道外面就业形势严峻。吴克勤的一个朋友,技术能力很强,但辞职后找了半年工作都没找到,好不容易走到谈薪流程,还要接受大幅降薪,离职前已经能拿到3万,求职时面试官很干脆地问“1万5来不来?”
越发严峻的行业形势、35岁的年龄关卡、养育妻女的责任,在2024年一齐压上吴克勤的肩头。评估下来,失去工作的代价是眼下的他难以承受的,他决定不辞职。
图 | 2023年,吴克勤去浙江衢州的江郎山团建
感到过劳时,吴克勤还是尽责地完成手头的工作,在公司经历了一次人员大调整后,他接手了边缘的项目,努力证明自己。另一边,在单程1小时的通勤地铁上,他读各种各样的书籍,心理、低成本创业、股票,想为自己谋求另外的谋生之道。
吴克勤说,这是周围很多30多岁程序员的状态,裁员的利刃悬在头顶,过劳工作而无法辞职,大家都感到焦虑。
靠自己的努力实现阶层跃升后,吴克勤一度是父母的骄傲。这几年,买房借的钱他也慢慢还清。日子眼看越来越好过时,吴克勤的身体却突然垮了。
生活被迫按下了暂停键。躺在病床上,吴克勤反而感受到一种彻底的解脱,“生病了,没办法了,也不焦虑了,那就躺平吧。”
他恢复得还算不错。出ICU后,他跟两位老人住一个病房,有一位已经90岁,脾气很差,晚上8点没关灯,老人二话不说开始责骂,“是不是人!”中气十足,带着沪语调调。那时他说不出话,又在床上动弹不得,老人已经可以走动,他心里憋着气,“一定要比他走得好!”
吴克勤做康复训练和学习写代码一样,很努力,心无杂念。后来他真的一点点恢复起来,从基本瘫痪到现在,已经几乎与常人无异。
刚开始转行写代码时,吴克勤也带着一股年轻人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傲气。他曾觉得自己无所不能。后来,不时出现的项目纰漏“教育”了他,身不由己的行业动荡鞭笞着他。他感觉自己也变得越来越沉静稳重。
6个月医疗期满,公司来电话扯了好几次皮,让吴克勤自己解除劳动合同,出于人道主义给他陪3到5万元。吴克勤说,干脆开除。最后公司按“n+1”赔了他9万元。
程序员是不能再做了。一是现在手指不灵活,以前手能比脑子快,现在拿手机都拿不稳;二是没公司敢雇他了,“死在工位上咋办”;三则他自己对写程序已经有心理阴影。
代码曾带给吴克勤纯粹的快乐,也给予他丰厚的回报。但他觉得自己写够了,“这辈子都不想再写代码。”
恢复的日子里,亲戚们借来了四十几万,他把房贷提前还了一部分,现在每个月房贷只剩一千。治病花了四十几万,医保报销了一半。消耗下来还有存款,经济压力不算太大,日子还能过下去。吴克勤自己心态算好,还常常开导妻子。但很残酷的话他也讲过,“咱们还有孩子,有我没我日子都得接着往下过,你得调节过来。”
现在,他到了贵州的亲戚家散心,这里环境不错,旁边就是南明河。春天的贵州景色很美,河水碧绿,河岸有垂柳依依,远处甲秀楼伫立。
图丨吴克勤在贵州拍下的青岩古镇
有时他沿着南明河散步,回想自己前35年的人生实在太单调。他形容自己是“纯纯的牛马”,除了公司就是家里,两点一线。
病愈后,吴克勤的精神状态比从前更好了。最近他见到一个女儿的补习班老师,对方见面后说,“你整个人都松弛下来了!以前看着很紧绷。”
吴克勤反思自己,确实如此。病情危急时,他有过最坏的打算,在手机里找自己的照片,想给女儿留点念想。结果发现一张都找不到。
“这么多年,真的什么兴趣爱好都没了,一点自己的东西都没有。”那一刻他意识到多年来,主动或被动地,他已经把自己彻底工具化。
以前他害怕裁员,总想着多挣点钱,让家人生活得更好。他知道自己一直在压制自我,过度工作,又始终惶惶不安。直到病情为马不停蹄的日子强制按下了暂停键。
吴克勤想到自己以前在旅游公司工作,很多三亚项目,照片里的大海好美。他总想着自己哪天也去看看。后来他出差一些沿海城市,但行程太紧凑,都没去成。这次,他想着看海这件事必须提上日程。
但暂停后的人生,终究不能在纯粹的休憩中停滞。现实也不允许他停止。一个家长久没有进项,始终不是办法。妻子为了家庭牺牲太多,已经离开职场多年,女儿很快要上小学了。为了给家人提供足够的支撑,吴克勤也不能停歇。
他开了好几个社交媒体账号,在上面发自己恢复锻炼的视频,也分享人生心得,认识了很多病友。很多脑出血的年轻人,治病花了很多钱,恢复得也不好,身体留下一些后遗症,心态崩塌,很难重返社会。
吴克勤很能共情。媒体的曝光给他带来一定的关注度,他燃起做点事的希望,也许这可以成为他接下来的事业。他建了两个群,聚集了75个病友,其中有11个是程序员。
五月末,他要去一趟四川。有个病友找他一起创业。具体做什么还没想好,总之是为病友们提供帮助的。这位合作伙伴热情很高,还打算卖房,两人私下已经见过一面,吴克勤觉得挺靠谱。
尽管八字还没一撇,发给明星基金会的邮件也没得到回复,吴克勤还是对这次创业很有信心。母亲曾劝他去当收银员,“你现在也写不了程序了,体力活儿也干不了,我看楼下超市收银员蛮适合你,站着扫码收钱就行。”
从农村走出,坐在杭州CBD核心区写字楼,再到在城市建立家庭,多年来吴克勤已习惯自己作为脑力劳动者的中产身份。他相信自己的智慧,更相信智慧和努力仍然能给他带来回报。
他说自己还是要做动脑子的工作,“说不定以后月入五万。”母亲说,“生病前都没这个数!”吴克勤回,“想想还不行吗?”
*据受访者要求,人物信息有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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