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动节特稿 “我们不当雇主家庭的隐形人”

十年前的今天，是刘再好第一次来北京，她挎着大大小小的行李包从北京站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挤出来。她笑着说，人家是出来旅游的，她是来干活儿的。

在一个远方亲戚的指引下，她转了几趟公交车，到了望京一个家政公司，她知道劳动节是要休息的，但是她从没有比这个日子更渴望有一份工作，因为她知道，如果一天没有工作，就意味着她没有地方住也没有地方吃。

听家政中介老师说，河南阿姨并不好找活儿，当有人问她的时候，她会小心翼翼地回避掉，她说自己是从三门峡来的，这个地方是河南、山西和陕西交界的地方，乍一听好像是晋陕地区的人。

她总说幸运，第一天到北京，就遇到了好客户，一个三十多女性急匆匆走进家政公司。面试中，她不会说，只能听着，她的老实稳重被客户一眼相中。当天就被客户带回家，这一干就是六年。

就这样，她陪着客户带大了大宝，又迎来了二宝，客户也非常信任她，后来提到河南籍的事，客户说，多亏当时没有这种概念，才没有错过这么好的阿姨好帮手。也正是刘再好的出现，在照料孩子和职场发展双重挑战下，才让女客户度过人生最艰难的时刻。

每次说起这件事，刘再好都会自豪地笑起来，在她的世界里，帮助了另外一个女性，也帮助了自己，正是那几年的家政服务收入，让她的孩子顺利地在求学的路上没有后顾之忧，支撑了她自己的小家。

如今的刘再好年龄大了，开始转向去做照顾老人的工作了，从育儿到护老，这就像家政行业的年龄宿命，不管你多么体力强壮，在劳动力的用工市场上都不会成为优先考虑的对象。

但是这些家政从业者，她们从青春到年老，人生最美好的时光都贡献在城市家庭里面。她们背井离乡，亲人分离，干活攒钱，支付了父母的医药费，支付了孩子的学费，独独没有存下自己的养老钱，她们还需要继续在城市里打拼。

中国有3800万家政工，并不能指望每一个人如刘再好一样好运气，劳动节，来一起了解一下家政从业者面临着的挑战。

图片来自鸿雁妇女节版画活动

1980年代起，家政服务行业伴随着家务劳动的市场化而诞生。在中国，这是一个95%以上从业者为女性的行业。乡村女性进入城市家庭成为照料者，她们的劳务输出在一定程度上补充了城镇家庭家务劳动的空缺，使城镇女性劳动参与率提高，在劳动市场上有了更强的竞争力。然而，照护责任分配带来了私人家庭的经济转型，却没有更好地惠及到最基层的劳动女性的福利上。

这些从乡村来到城市的女性，独自散落在一个个家庭中，承担着家务劳动和情感劳动的双重责任，她们在客户家里扮演着“隐形人”，她们的工作也被认为“并不十分体面”。她们究竟面临着怎样的大小环境，又该怎样在劳动的同时安放自我呢？

她们从哪里来

许多选择进入家政行业的姐妹，可能曾是某个家庭的主妇，也可能来自其它的行业，有不同的劳动经历。一位住家家政工毕业于大专英语专业，在进入家政行业前，她曾在工厂车间负责校对产品的英文说明书。她常常说，与雇主接触时，想到他们可能是昔日的同僚，心中总是产生落差。

也有不少姐妹在谈到以往的劳动经历时，感叹在大城市做家政的好。一位家政工姐妹曾经在老家河南许昌的假发厂工作，她的拇指因长期劳作已经完全变形，那时她的手臂常常出现木僵的情况。另一位曾经是水泥厂的工人，车间里高浓度的粉尘对她的健康造成了相当大的威胁。而选择成为家政工似乎是一个更好的选择。

图片来自鸿雁妇女节版画活动

她们承担了怎样的劳动

1. 随时待命‍

有人说，住家家政工作是一种极度压抑和不自由的选择。和同样有密集人际互动的前台型服务业不同，家政服务是在私人家庭里。对于家政行业里占比超八成的住家家政工而言，工作场所与生活场所是完全重叠的。这种重叠模糊了她们工作与休息的界限，护理员和月嫂是需要24小时待命的。虽然现代家庭对于家务提供者有更多的理解，但是家政服务业中“眼里有活”的职业期许，以让会加剧了家政从业者的超时工作和精神内耗。

2.封闭的工作环境‍

住家家政工的工作环境相当封闭。由于大部分家庭只雇佣一名家政工，她们很少有与他人共事的机会。有些住家家政工在带孩子的过程中有固定的出门时间、有机会与社区里的同行交流相处。对于照顾老人的家政工的而言，寸步不离的照料需求使她们与雇主家庭外的人来往是一件更奢侈的事。此外，适应雇主家庭内异质的生活环境、生活习惯和文化，与雇主间可能发生的矛盾纠纷，也是这份工作的一大的精神压力源。

3.家务劳动和情感劳动‍‍

做育儿嫂和护老员的家政工，在工作中不仅需要做好家务劳动，还需要付出大量精力做孩子与老人的陪伴者、沟通者，这往往需要巨大的情绪劳动。

图片来自鸿雁妇女节版画活动

“不够体面”的她们

1.制度保障下的边缘人

多数家政工获得一份工作的途径是通过家政公司与雇主签约或通过熟人介绍。因此，绝大部分家政工处在以中介公司为中心的三角雇佣关系或与雇主的私人雇佣劳务关系，没有相应的社会保障。一位年轻的小时工说，她相信“我自己保我自己”才是可靠的。在风险面前，她们的是脆弱的。

2.比约定更多的风险和劳动

家政服务的特殊性之一在于，家政工所服务的每个客户家庭情况千差万别，但并不能事无巨细地在双方合作协议中约定清楚。在这个家政服务供过于求的市场中，大多时候，纸面契约与实际情况的偏差需要家政工和客户去协调。

此外，频繁的工作变更经历并不利于她们的职业发展，也可能会导致她们进入中介平台上成为“黑名单”。因此，在面对雇主提出的超出合同界定范围的工作时，或是在雇主家中遭遇性骚扰时，更多家政工也只能选择默默承担。

3.忽视与误解

在雇主家中工作时，如何安放自己的位置、调节自己的情绪是一项重要工作。因为家政工做事时往往需要怀着家人一般的责任心，日常相处时又需要与雇主的生活划清界限。可以说，家政工作不仅包含大量向外的情绪展演，还包括对内的情绪调节，而这部分针对劳动者自身心态的工作却往往是不可见的，也是被所有人包括家政工自己所忽视的。

女性在家庭场所中承担主要照料责任的期待也使相当一部分家政工无法获得家庭成员的支持。一位家政姐妹在入职前曾经因为接受家政培训集训、没有时间为丈夫做饭招致了丈夫的不满，她的丈夫至今认为家政相当于做丫鬟。另一位小时工姐妹因必须在下午六点前赶回家给家人做饭，而更难找到合适的工作。这种家庭劳动分配的不合理和社会对话中对照料工作的刻板形象，也加重了家政工群体所面临的困境。

要被认可，不要被边缘化

谈到家政工的职业认同感时，常常强调的是家政工“撑起了一个家”。家政工撑起的那部分，不仅是作为家庭成员从事生产劳动的后勤而有价值的，照料劳动的情感属性亦有不可替代的意义。当照护的责任被推入私领域时，许多社会成员会因为依赖他人生活而丧失大量社会参与和人际互动的机会。做护老员的家政工的劳动范围通常会超出基本的生活起居，她们用大量的时间陪伴老人、听他们讲话，与他们聊天。照料劳动的情感属性籍此实现了被照料者在一种依赖关系中的尊严，许多双职工家庭的孩子被育儿嫂带大，与育儿嫂建立的情感连接同样参与了他们人格的塑造。在照料者的一侧，通过照料劳动与雇主建立起的支持关系对她们的身份认同和社会融入也起着积极的作用。

家政工姐妹们以基层照料服务者的身份投入到这份在体力上、认知上和情感上都具有相当挑战性的工作里，承担着私人家庭里的照料责任，支撑起整个城市的运转。但是她们劳动的价值并没有被真正看到。

从“小而美”的改变开始‍

正是看到了这种困境，鸿雁在过去日常服务、公众传播及政策倡导中，致力于为中国千万家政工的文化自信和职业价值重建做努力。同时，从2023年底起，我们希望能够真正进入到具体的服务场景中，去建立家政服务中的共识与合作，开展了绿色家政全流程支持服务，这是绿色家政实践落地的一小步。真正的影响是从日常出发的，在真实的场景中，反倒更有机会探讨合作、互助以及平等的关系。因为，我们面对的是真实的人。

进入到家政服务对接的实务工作中，通过探索“小而美”的家政模式，通过提供对接服务，提炼全流程的经验，让绿色家政赋能体系延展到市场端，形成一个可持续且良性运转的合作体系。（找家政到鸿雁~）

绿色家政工们 摄影师：丁沁

过去十年鸿雁一直在致力于为建立更加平等、互信、合作的家政服务关系努力，让每个人更加有尊严有价值，让行业真正有提质扩容的创新机会，让城市和乡村之间的距离更加互惠互利。劳动节来临之际，希望所有人都能重新思考照料劳动蕴含的价值，并且在制度上、行业规则上，以及劳动过程等等多个维度上重视起目前的家政工作所面临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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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思丁、厘米、梅若

编辑/小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