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陌生的龙卷风袭击了广州钟落潭

▲2024年4月28日，广州白云钟落潭镇受灾现场。光明村里一家珍珠棉工厂被强龙卷风摧毁，村子里道路两旁以及树上挂着很多珍珠棉 图/翁洹

工业厂房集中的钟落潭迎来了一场陌生而凶狠的龙卷风，当地人对此显然没什么准备。

本文首发于南方人物周刊

文 / 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聂阳欣 实习记者 贺伟彧

编辑 / 李屾淼 [email protected]

2024年4月27日15时，广州市白云区钟落潭镇惊现龙卷风，根据广东省气象局于27日晚间发布的消息，初步研判龙卷风移动路径长度约1.7公里，宽度280米，影响持续时间约4分钟，强度为国际藤田级数EF2级，属于强龙卷。佛山市龙卷风研究中心首席、教授级高工黄先香告诉《南方人物周刊》，EF2的定级是根据“现场造成的砖混结构厂房的大面积倒塌”。

黄先香介绍，华南地区其实是国内龙卷风的高发区，当地的龙卷风又多发在4至6月的汛期，“沿着喇叭形的珠江口上来的暖湿气流跟从北江、西江、东江渗透的冷空气在这一带交汇，会使天气不稳定，且广佛一带地势平坦，处于珠三角平原，有利于龙卷风暴发生。”

然而广州人大多对龙卷风感到陌生，黄先香解释，“因为它不是每年都发生，有时候隔个一两年，或者相对来说龙卷风跟其他的像冰雹或者暴雨比起来，概率低很多，所以之前大家没留意到。根据我们统计的历史上广东省内的龙卷风发生次数，佛山最多，湛江排在第二，广州排在第三。广州此前最近的一次是2022年，发生在从化区太平镇。”

此次龙卷风经过的村庄主要为钟落潭镇的金盆村、光明村和陈洞村。风自西向东而来，沿途树木折断倒伏，路标和告示栏翻折倒塌。该范围内的建筑多为自建房和工业厂房，钢筋混凝土结构的自建房受损较轻，多为玻璃窗户碎裂，受损严重的是钢结构厂房。有的厂房铁皮棚顶被掀走，有的支撑钢架倒塌，被风撕成条状的铁皮随处挂在高压线上。

“幸运”和“没办法”是接受采访的亲历者提及最多的词。27日22时现场搜救工作基本完成后，白云区相关部门通报，本次灾害造成5人死亡、33人受伤、141家厂房受损。在无法预料和抵挡的天灾中，“幸运”是劫后余生的庆幸，“没办法”是接受损失的安慰。

▲面对着被大风掀翻的厂房和货车，一位工厂老板显得一筹莫展 图/翁洹

风暴

一名亲历风暴的光明村工人详细描述了4月27日下午的情景，“下午3点，天色黑得像晚上9点，根本看不清人，风突然就刮起来，站在地上感觉站不稳，要把你往前后吹，窗户震碎了，围墙倒了，桌子从掀掉的房顶那被刮走，我很害怕，跟几个人一起抵住门。”

家住顺德的陈女士来良田村探亲，正好遇上龙卷风。4月27日下午，她在花莞高速上看到沿途树木被吹倒，路牌被吹飞。她从良田收费站下高速，在穿过光明村去往良田村的路上被一棵倒伏在路中间的树拦住，树下还困着一辆黄色货车，车厢已被树木砸歪。她从另一条路绕行，同样被倒下的树拦住，十几辆车一时间堵在原地，不能挪动。

车辆被堵住时，陈女士去路边的农舍借用洗手间，看到门窗都被吹烂，玻璃碎片散落一地，农舍厂房的铁皮顶有一半已经坍塌，一个成年男子被四五个人抬着，“脸上没有一点血色，肚子上有伤痕。”陈女士听说伤者是倒在路边被人发现的，在她回程的路上，看到救护车正往村里赶。

这场只持续几分钟的龙卷风给途经之地的居民的生活带来了巨大的风暴，事发后的几个小时，光明村没有通讯、没有水、没有电。灾后，广州市区迅速成立救援保障工作组，开展伤员救治、电力抢修、灾情核查以及居民安抚等工作。27日晚，通讯恢复。

▲一位工厂老板蹲坐在被砖块砸毁的小轿车旁发信息 图/翁洹

4月27日下午，胡先生看到钟落潭镇附近的居民拍摄的龙卷风视频，他联系位于光明村厂房的员工，发现电话打不通，跟厂里的人失联了。当天广州天气为暴雨，多区发布暴雨红色、雷雨大风红色预警，但胡先生决定立刻从深圳赶回广州的工厂。

到达距离光明村3公里的良田收费站时天色完全黑了，胡先生发现下高速的路被折断的树木阻拦，他只能返回高速，从距离更远的竹料东收费站出来，从混乱和拥堵的良沙路回到工厂。平常两个小时的路程，这一次用了四个多小时，他到达后发现通讯应急车也到了。

尽管一路上做了心理准备，但看到厂房时，胡先生还是感到震撼：道路旁边的厂房完全塌了，棚顶完全被掀开，支撑着主架构的钢架扭曲歪斜，靠外的货架倒下来，货架上的板材倾泻一地，厂房外铺设的水管爆裂，正在不停地喷水，没有办法越过满地狼藉进去进一步查看情况。

▲胡先生的厂房整体结构倒塌，他只能先将厂房外的上坡路清理出来，供作业车通行 图/聂阳欣

“靠人力去清理太危险了，我们只能先将旁边的道路清理出来，方便作业车通行。”胡先生说，4月27日晚村委来过他的厂房摸排情况，28日他一边等待工程机械车辆的到来，一边组织工人清理厂房旁的上坡路，将满地的铁皮、树枝和杂物堆放在一起。

目前他还不知道工厂具体的损失是多少，他的车间里机器多，几千元的机器有几百台，万元至十几万元的机器有几十台，成摞的板材有的一摞价格上万，“机器旧了还可以使用，但砸坏、泡水就没有办法了。”工厂宿舍楼没有受到什么损失，除了没水没电，工人的生活照旧，这是让胡先生感到安慰的地方。28日凌晨，他去隔壁的太和镇吃宵夜，看到有一些老板正带着工人找旅馆投宿。

“六月飞霜”

受访者此前没有经历过龙卷风，胡先生也从未听说钟落潭镇发生过龙卷风，“如果近年来曾发生过龙卷风，村里不可能允许用铁皮来建造厂房。”他查到，钟落潭镇名字的由来其实与大风相关，《番禺县志》记载，钟落潭曾名樟木潭、钟乐潭，当地人为扩圩庆典购置大钟，运输途中狂风大作，钟落潭中，民众遂将墟改名为“钟落潭墟”。“不过，这是清朝的事。”

胡先生的工厂主要生产展览器材，他不是本村人，工厂选在光明村是因为这里场地足够宽敞，“展览器材的车间需要空间大，对挑高也有要求。”在广州市区近郊中，少有像光明村一样有合适的场地，并且周边上下游产业集中，有“喷绘、五金、原材料等等”。距离广州市区的交通也十分方便，钟落潭镇内有105国道贯穿，周边分布着广从快速路及京珠、北三环、花莞高速公路。

工厂每年的生意高峰是在中国进出口商品交易会（以下简称“广交会”）前，许多参展的企业会就近找他们来布置展位，2024年广交会分三期举办，第三期的时间是5月1日至5月5日，还有十几个展位的器材在车间内没有出货，全部被掩埋在废墟之下，胡先生只能向客户解释情况，“这是天灾，我们实在没办法。”

光明村聚集了多家工业制造企业，风暴过后，生产都处于停滞状态。全盛绝缘材料厂（以下简称“全盛”）的工人28日上午一直在清理倾倒的树木，其厂房建于2000年，厂房面积比后来那些门面在主路旁的工厂更宽敞，大门前有一条几百米的小路通向主路。龙卷风将路两侧的树木刮倒，小路难以通车，而送货的大型危险品运输车却如约而至，为了让车辆尽快通行，工人们只能拿小砍刀缓慢地砍断树干。

▲全盛的工人在锯断拦路的树木，给他们送货的危险品运输车正停在主路一侧等待 图/聂阳欣

全盛工厂主要的厂房是一栋三层的混凝土建筑，表面砌砖，只有最顶层的一面铁皮墙被吹散，其余几间房屋是用作办公室的低矮平房，屋顶的瓦片几乎都被吹落。负责人感到幸运，“龙卷风来的时候工人刚好在修电机，全都在最坚固的楼房里，办公室的人惨一点，瓦片不停往下掉，只能躲在墙边，不敢往外跑，如果人在外面，随便飞一块铁皮都完蛋了。”

他指着厂房后面靠近山脚的一块空地，上面堆着铁皮，“那里原本是一间厂房，直接塌了。隔壁厂房的老板也说整个车间没了，机械泡水，损失大了。”

莱氟尔冷气机电配件厂的赵先生十年前在原本老宅的基础上修建了如今的仓库，在风灾中，工厂的三栋自建房玻璃被震碎，院子里用来给货架遮雨的铁皮棚损坏较为严重，在这样的风暴下，赵先生觉得“问题不大”，“我们自己清理几天就可以了。”让赵先生心生感触的是在大风中松动的门牌，写着“光明东路37”，“我一直用这个门牌。”他将门牌卸下来，小心地放进了车里。

路上到处都是用小推车、皮卡车运输铁皮杂物的工人，受损的公共区域和厂房过多，机械作业车不能及时地顾及到每一个点，厂房工人都在自发地做人力可以清理的部分，有的铁皮卡在院子里无法清理出去，有工人拿着热熔机一点点从中熔断。村里资源回收站的工人也上街清理铁皮，负责人说，他们捡回来的铁皮不用付费，也欢迎其他厂将清理的杂物送来回收，铁皮的价格是每吨1000元。

从外表上看，创裕塑料制品厂的受灾情况格外严重，偌大的厂房顶棚被完全掀开，仓库里堆积的珍珠棉被风刮散，漫天漫地都是白色的布条，这些布条缠绕在周围的树木和围挡上，显示着狂风的强劲。

对面工厂正在清障的人指着满街的珍珠棉说，“很惨吧，广州有一个词，叫六月飞霜。”

▲工人把珍珠棉收拾整理，拉离受灾现场 图/翁洹

与灾难擦身而过

光明村的厂房大多在村内，与自建住宅错落分布，厂房的面积不大。有一些厂房所在的位置20年前是山体，随着光明村工业的兴起而逐渐开凿为平地。金盆村和陈洞村受灾的厂房更为集中，金盆村受灾的区域主要在物流园区，分布着阿里通云、拓搏供应链、达众供应链、圆通速递等物流仓储公司的仓库。物流园区对面是中铁一局广韶高速公路改扩建项目的项目经理部，最高的混凝土配送中心顶部的铁皮明显变形，甚至被掀开和脱落。

出于安全考量，拓搏供应链的大门已被封锁，从无人机视角来看，拓搏的仓库已经损坏到看不出原本的样貌了。龙卷风到来时，在场的一名工人正想走出仓库门查看情况，还没走到门口就被风往门里推，同时身后传来恐怖的钢架断裂倒塌的声音，他赶紧和身边的人手拉手，一起躲在墙角。

▲光明村的工厂老板在受灾现场清点计算损失 图/翁洹

27日晚核对工厂人员名单时，负责人就确认没有人员伤亡，但他没办法进一步查看情况，里面的待发货物也没办法确认状态，他向公司总部请求支援人手，准备在封锁结束后整理货物，“将损失降到最低。”他的领导在得知龙卷风消息后第一时间买了来广州的机票，但从27日开始，白云机场的航班已大面积延误或取消。

陈洞村受灾点在中心幼儿园周边以及对面河堤岸边的工业园区，幼儿园因为周六放假而无人受到伤害，只是园后空地堆积的雨棚被掀至平房屋檐上，28日下午，当地政府组织吊机将之取下，排除了安全隐患。堤岸边的工业园区处于封锁状态，工业园外围的围墙塌出大大小小的缺口，铁皮一片一片地挂在围墙上，厂房完全倒塌，有一台挖掘机正在清理作业。

▲光明村的工人在收拾整理灾后现场 图/翁洹

许多住在村里的人站在河堤的小道上注视着这片废墟，一名女士激动地指着其中一处塌掉的铁皮棚说，“我原本想去这个厂上班！”他们或许是第一次发现，原来灾难距离自己这么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