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复进厂，一个第三代农民工的漂泊心事

苏文源2003年出生在河南，14岁辍学，17岁外出打工，在长三角第一站是苏州某电子厂，第一天站得脚麻，后来发现是脚底漏电，电肿了，赶紧“提桶跑路”。

此后的四五年，他打工的足迹辗转过多地，郑州、深圳、洛阳、海南，又反复回到长三角。

也是在上海，两年前，摄影机进入了他的生活。两位90后纪录片导演，将镜头对准他，并且持续拍摄至今，记录了苏文源不断漂泊的打工之路——在海底捞给顾客唱生日歌，在酒吧和台球房做服务员，送外卖、在肯德基干清洁工。

导演杨楠与何沛芸希望记录下这个年轻人的青春与生活。也希望通过镜头展现，为什么这个年轻人一直在漂泊，为何一次次离开上海，又回到上海。这是一个第三代进城务工人员的故事。但跟拍两年，她们也越来越意识到，“这不仅仅只是关于他个人的故事”。

今年12月中旬，纪录片播出后，我跟随纪录片镜头，在昆山一个大型电子厂外，见到了主角苏文源。这个两年前说着“再也不进厂”的年轻人，前不久又进厂了。

纪录片之外，这个年轻人更多的经历是什么，他如何理解自己的人生，又如何看待被他者观看、记录？

以下是苏文源的讲述：

编辑丨王一然

我现在的工作，狗干了都摇头。你以为的流水线，一排排人那种，但我那个岗位，前面机器，后面机器，旁边两米的大宽路，四边没人，无聊到要死。半夜太困了，真的我没事打自己两下巴掌，自己跟自己说话。有时候就哼个歌“忆昔当年泪不干，彩楼绣球配良缘”。这歌你怎么可能没听过，抖音上火好久了。“啊～我的妻”。就这歌。

工作就检查扬声器的焊点，上面摆个放大镜，跟个显微镜似的，架个屏幕，一盘12个，一次看一盘。产线一天产七八千个，我就看七八千个。半夜也没领导，有时候我迷迷糊糊看个大概，就流下去了。

不良率（不符合质量要求的产品比率）？这玩意就看我困不困了哈哈。

每天晚上7点上班，早上6点40分下班，回宿舍，洗漱一下，7点20分上床，玩几个小时手机，刷刷视频，十二点多睡觉。工资33元一小时，一天算十小时，一周干六天。

其实这次我不是很想进厂，但没办法，身上没钱了。

我这个人，喜欢喝点饮料，算是个（支出）大头。我喝东鹏，5块钱一瓶。我靠了，我既然喝了，我还不喝个好的。你非让我省两块钱，去喝冰红茶，那不是挺别扭吗？腾讯视频会员也没断过。烟也是大头，17岁出来进工厂，人家都抽烟，走路总感觉就我手上缺点啥东西，我说我也冒冒烟，抽着抽着就成习惯了。

上个月，真一分钱没有了。这边银行卡倒一块，那边银行卡里面倒一块。没烟了，去厂区找人家抽烟的，“兄弟搞根烟”。你上去一声帅哥，已经给他架那了，没办法了，得给了。真不给就再换个帅哥。

在网上买了箱面包，下班吃点面包，吃点辣条，纯喝白开水喝了一个月。硬是熬到这个月，发了半个月工资，也是又喝上东鹏了。

老家什么时候快过年了，我什么时候回去。过年后肯定不回来了，每年就年底几个月高工价。过完年进厂打工还是干服务员啥，我还没有一个方向，迷茫的嘞。

我这个月满22岁，出来四五年了吧，打过的工数不清了。不进厂的话，大多就是服务行业。每次离开，要不工期到了，要不感觉工资有点低。要不然就累了，想换一个环境，要么就是过年回家了，该走了。要不然就是倒闭了。

我老家河南的，小时候住村里，我妈让我们兄弟在城里读书，新学校谁都不认识，也学不进去，每天在学校就吃喝拉撒。初二某个星期日，放学回到家，我就跟我妈说我不去上了。家里面有认识的人，就去了汽修厂当学徒工。人家收2000块钱学费，干够两年之后退给你。

那时候14岁，说白了一星期给我10块钱，我都吃得饱饱的了。吃厂里面的饭，没事买点干脆面，买个辣条，两三块钱吃得美美的。后来才慢慢对钱有概念，觉得我就为了这么一点钱，待了两年。

刚出社会的时候，十七八岁，在苏州那边进了个厂。上班第一天，静电环漏电，给我脚电肿了，在宿舍休息了四五天，再去上班，又给我调别的岗位，我干不了站班，就不干了。那时候在宿舍碰到个老乡，他哥给他找了一个工厂，在附近，说挺好的，问我走不走，我就说那就走。河南人到处跑，厂里边上班一问，兄弟哪嘞，河南的，老乡，又是老乡，都是老乡。

老乡跟我年龄差不多，一个精神小伙，他身上一分钱没有，跟我借200，我身上也没多少钱，还是借给他了。我时时刻刻得提防着他，怕他跑路了，你知道吗？

他表哥介绍的厂在常熟，那个屌毛干了两天，说他感冒了、胃不舒服，搁宿舍休息。待了四五天，我说不对劲了，当时就想着今天晚上过去必须让他把钱还给我，但我回去宿舍人不见了。开始发消息还回，后边再发就不回了。

那个小厂工资死低死低的，我干一个月才3000来块钱。没办法，身上没钱了，没退路了，只能在那干了，挣个路费钱就走了。

我招了一个主播，人家每天播到凌晨，最后手里边挣了1000来块钱。宿舍里边，我们每天在聊工资能不能发，后边管理层听到了，就要开除人，另外几个人把我供出来，说是我提的话题，是主谋。第二天公司开会，就说要把我开除，工资都不发。

当时我在宿舍一直住着，要把我赶出去，就报警了。警察协调说再让住几天，工资该给人家发给人家发，不发你自己去找劳动局。我去找了，但又没有签合同，劳动局就得让提供各种资料，比较麻烦，咱也不懂，也耗不起。

那时候说白了被人骗了就骗了，也没办法，手里边有点钱就回去了。

进厂和做服务员，各有各的累吧。像我在海底捞，你在纪录片看到的，只是一小部分。

你吃过海底捞吧，那种四宫格。我两个手拎三个锅，一个锅加上水就小10斤了，三个锅上面再放三摞回收箱，箱子里面放盘子碗筷乱七八糟的。开始干的时候，每天下了班，走道都是疼的，缓过来劲就好了。

一开始在前厅，后面才申请到后厨。在前厅心累。你跟客人说话，要面带微笑。一会儿给人家倒水了，一会儿问一下要不要配调料了，从他吃饭进来开始，就要一直围着人家转，一会小孩子要玩具，东跑西跑什么，干久了就很烦躁，你宁愿干点累活，也不想那么心烦心累。

就像纪录片里放的，2024年新年到了，干着活，店长给我们每个人说新年快乐。下班了我后来对镜头说，我靠，我快乐个大头啊。

刚开始还谈着女朋友。但本来上班就累，我自己也小，情绪不稳定，干点活，还得每天发消息维护，哄着她。她抱怨她的工作，后来我都懒得回。反正我在厂里边谈的，没一个长久的。

离开海底捞，也是因为要过年了。出来几年，我基本年后才回去，因为过年高工资。但是那次我妈给我发消息，说今年过年回来吗。

我跟我妈一年基本上不联系，就过节了我发个消息，转个红包。她们（导演）给我看纪录片，看到这段，我就说有点掉小珍珠了。

碰到她们（纪录片导演），应该是在2023年11月份。那时候刚进了个厂被骗了。工资说6000多，过去只有5000不到，又要交体检费什么的，我们几个人就出来了，拉行李箱，大包小包的，可能比较显眼。在工厂旁边夜市吃东西的时候，遇到她们在做调研。

后来导演给我们五个人在网吧包宿，跟我们聊，为什么拉着行李到处走。刚开始觉得拍纪录片是开玩笑，后面找到（海底捞）工作，她们真来了。当时心想拍自己也没啥可被骗的了，要钱没钱，要啥没啥的。

她们肯定和我不一样。说白了，在上海，她们请我吃个饭，随随便便一点，我就感觉老奢侈了。我自己吃外卖十几二十块钱，她们随随便便一点，200元往上了。消费观不大一样。

她们现在在我生活里占到什么位置，我形容不出来。两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对吧？可能就是比普通朋友，再要稍微好一点。

我一生中真正的朋友没几个。待两三个月就换地方，这边加的好友，走了就都删掉了，现在手机上可能就100来号人不到。我挺喜欢她们那个题目，籍籍无名。因为我感觉，人一辈子，就是个那啥感觉，很渺小。

这个纪录片想表达什么，你让我说，就是当代一个00后年轻人，不上学步入社会是一个怎么样的情况。

如果说我以后有孩子，我觉得他还是要正常上个大学。最起码有一个美好的青春回忆对吧？出了社会，要啥啥没有，你去哪找对象？

像我之前在海南，找不到工作，工资太低，4000元封顶了，在路边问摄影师，如果你现在是我，你觉得自己要干点什么？当时我还说，一开始干着服务员，后面找的就是这个圈子，再想去跨个圈子，也不知道怎么找，也没人，没有渠道。

并不是说年纪越来越大，你想的就越来越多了，反而可能你年纪越小的时候，想的反而更透彻一点。

我记得我小时候英语还挺好的，“阿波呲嘚（abcd）”，也是相当有排面。那时候好像每节课都会被表扬。一上中学就不行了，啥都听不懂。自己后来也算半个混痞子，脾气比较火爆，个儿也高，妈的哪个人不服，通通给他两下子。

网上有句话，麻绳专挑细的断，厄运只找苦难人。但有什么不公平的？你难道要说，父母没有照顾好你，让你没吃饱还是让你没的穿了？你要还觉得不够，就自己努力。也有农村出来的，经过努力，照样取得很好的成果。

谁不想有钱，过上好日子。说实话我执行力比较差，也比较懒，主要感觉付出的劳动跟收入不成正比。

我妈能进那种老累的厂，之前进那种杀猪场，猛干一个月，工资8000多块钱，我妈说你过来给（跟）我干。我说我干不了。

我有个哥，有个弟弟，我妈肯定压力大。她现在打两份工。每天在县城里，中午去吃个大街上卖的快餐，五六七块钱，买点菜，晚上回家就煮点稀饭，零嘴都舍不得吃。

我18岁的时候，我妈交了首付，给我在县城里买了个房。我妈那时候说，你慢慢还，还到30来岁，差不多就还完了。

我出了社会之后，为什么一直攒不到钱，我觉得也和这房子有关系。刚开始时候，一个月还2300多，现在利息低了，一个月还1600多。那房子现在还是毛坯。

我有时候就跟我妈开玩笑，妈，你把房子卖了，你给我哥，一结婚，我哥啥都齐了，我这后边慢慢走一步看一步。要是卖了，我这多潇洒，想换手机换手机，想干嘛就干嘛，说不定你儿子年轻有什么想法，就因为交了房贷没钱投资。

我妈说，还好给你买房，不然啥都落不下。

我想法其实挺多的。去年过年，我就想攒个1万块钱，要摆个小摊，做个小买卖。现在一年结束，钱没有攒到，还欠一屁股饥荒，还说个啥。

来现在这个厂之前，我在上海一个Livehouse做吧台员。做了段时间，老员工走了，给我做了个副吧台长。要是做到现在，可能也攒个一万块钱了。

但中间出了个情况。我堂弟当时换工作，我就说来我这吧，刚开始工资低，干两个月肯定能涨到5000，结果一分钱没给他涨，他就不想干了。

我就要一块走，当时老板说给我从5800涨到6500，让我别走。我还是走了。这跟仗义挂不上钩，我让人家来的，最后工资没实现，心里面肯定有愧疚。

我们俩就在上海住酒店，一天200，住了十多天，把钱花完了。说白了有一个人在你身边，他不想动，你也不想动。饿了之后啥都买不了，但有钱了就想吃顿好的，今天消费一波，明天身上还有钱，再花点，没事，花着花着就没了。

到后来没办法了，我老弟也说不想找工作了，就来了现在这个手机厂。现在我俩基本也见不到，不是一个车间。

我感觉现在进厂没有什么不甘心，说句不好听的，年轻人经常说混个时间，能挣到点钱是点钱。现在年轻人手脚比较大，出门在外，身上没钱了，活没找到合适的，那就找个中介，进厂包吃包住对吧？工期干完就提桶跑路。混着一年就过去了，混着混着第二年就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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